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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集解

卷一

逍遙遊第一

內篇齊物論第二

內篇養生主第三

內篇人間世第四

卷二

內篇德充符第五

內篇大宗師第六

內篇應帝王第七

卷三

外篇駢拇第八

外篇馬蹄第九

外篇胠篋第十

外篇在宥第十一

外篇天地第十二

卷四

外篇天道第十三

外篇天運第十四

外篇刻意第十五

外篇繕性第十六

外篇秋水第十七

卷五

外篇至樂第十八

外篇達生第十九

外篇山木第二十

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

卷六

外篇知北遊第二十二

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雜篇徐無鬼第二十四

卷七

雜篇則陽第二十五

雜篇外物第二十六

雜篇寓言第二十七

卷八

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雜篇盜跖第二十九

雜篇說劍第三十

雜篇漁父第三十一

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

雜篇天下第三十三

莊子集解卷一

  內篇逍遙遊第一

言逍遙乎物外,任天而遊無窮也。

  北冥有魚,釋文「本一作溟,北海也。」其名為鯤。釋魚:「鯤,魚子。」方以智云:「鯤本小魚、莊子用為大魚之名。」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烏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玉篇:「運,行也。」案:行於海上,故曰「海運」。下云「水擊」,是也。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云:「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案:言物之大者,任天而遊。齊諧者,志怪者也。司馬彪云:「齊諧,人姓名。」簡文云:「書名。」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崔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崔云:「拊翼徘徊而上。」爾雅:「扶搖謂之飆。」郭注:「暴風從下上。」去以六月息者也。」成云:「六月,半歲,至天池而息。」引齊諧一證。野馬也,司馬云:「野馬,春月澤中游氣也。」成云:「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塵埃也,成云:「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云:「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案漢書揚雄傳注:「息,出入氣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遊。入此義,見物無大小,皆任天而動。「鵬」下不言,於此點出。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其,謂鵬。是,謂人視天。鳥在九萬里上,率數約略如此,故曰「則已矣」,非謂遂止也。借人視天喻鵬視下,極言摶上之高。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支遁云:「謂堂有坳垤形也。」則芥為之舟,李頤云:「芥,小草。」置杯焉則膠,崔云:「著地。」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王念孫曰:「培,馮也。周禮馮相氏注:『馮,乘也。』鵬在風上,故言馮。培、馮聲近義通。漢書周緤傳,緤封蒯城侯,顏注:『呂忱蒯音陪,楚漢春秋作馮城侯。』是培、馮音近之證。」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司馬云:「夭,折也。閼,止也。言無有折止使不行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謀向南行。借水喻風,唯力厚,故能負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遊也。蜩與學鳩笑之曰:釋文:「學,本又作鷽。本或作鸒,音預。司馬云:『學鳩,小鳩。』」俞樾云:「文選江淹詩『鸒斯高下飛』,李注引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云:『鸒鳩,小鳥。』是司馬注作鸒,不作鷽。」「我決起而飛,李云:「決,疾貌。」槍榆、枋,支云:「槍,突也。」李云:「猶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云:「檀木。」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王念孫云:「則,猶或也。」司馬云:「控,投也。」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借蜩、鳩之笑,為惠施寫照。適莽蒼者三餐而反,釋文:「蒼,七蕩反,或如字。崔云:『草野之色。』」三餐,猶言竟日。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隔宿擣米儲食。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謂蜩、鳩。又何知!借人為二蟲設喻。小知不及大知,釋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小年不及大年。上語明顯,設喻駢列,以掩其跡。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湯問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晦謂夜。釋文:「朔,旦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釋文:「惠,本作蟪。司馬云:『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湯問篇。「楚」,彼作「荊」。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李云:「彭祖,名鏗,堯臣,封彭城,歷虞、夏至商,年七百歲,故以久壽見聞。」眾人匹之,言壽者必舉彭祖為比。不亦悲乎!此段從「小年」句演出。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張湛注:「湯大夫。」棘、革古同聲通用。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湯問篇:「終髮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按:列子不言鯤化為鵬。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適也」,皆列子所無,而其文若相屬為義。漆園引古,在有意無意之間,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此類是也。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引湯問再證。斥鴳笑之曰:司馬云:「斥,小澤。鴳,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啟注:「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案:雀飛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數仞」矣。「彼且奚適也?彼,鵬。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又借斥鴳之笑,為惠施寫照。此小大之辨也。點明。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李云:「比,合也。」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郭慶藩云:「而讀為能。能、而,古字通用。官、鄉、君、國相對,知、行、德、能亦相對。」司馬云:「徵,信也。」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此謂斥鴳。方說到人,暗指惠施一輩人。而宋榮子猶然笑之。司馬、李云:「榮子,宋國人。」崔云:「賢者。」謂猶以為笑。且舉世〔一〕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郭象云:「審自得也。」定乎內外之分,郭云:「內我而外物。」辨乎榮辱之境,郭云:「榮己而辱人。」斯已矣。成云:「榮子智德,止盡於斯。」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言不數數見如此者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司馬云:「樹,立也。至德未立。」案:言宋榮子不足慕。夫列子御風而行,成云:「列禦寇,鄭人,與鄭繻公同時。」案列子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盡二子之道,乘風而歸。」下又云:「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泠然善也,郭云:「泠然,輕妙之貌。」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成云:「致,得也。得風仙之福。」案:言得此福者,亦不數數見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難免步行,猶必待風。列子亦不足慕。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司馬云:「六氣,陰、陽、風、雨、晦、明。」郭慶藩云:「辯讀為變,與正對文。辯、變古字通。」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所待而遊於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釋文:「己音紀。」成云:「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其實一也。」案:不立功名,不以己與,故為獨絕。此莊子自為說法,下又列四事以明之。

〔一〕「舉世」下,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本(以下簡稱集釋本)有「而」字。下句「舉世」下同。

  堯讓天下於許由,司馬云:「潁川陽城人。」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成云:「尸,主也。」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李云:「鷦鷯,小鳥。」郭璞云:「桃雀。」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李頤云:「偃鼠,鼷鼠也。」李楨云:「偃,或作鼴,俗作鼹。」本草陶注:「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討掘即得。」說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勞所化也。」李說誤。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釋文:「傳鬼神言曰祝。」案:引不受天下之許由,為己寫照。言非此不能獨全其天。

  肩吾問於連叔成云:「並古之懷道者。」曰:「吾聞言於接輿,釋文:「皇甫謐云:『接輿躬耕,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車二駟聘之,不應。』」大而無當,釋文:「丁浪反。」案:當,底也。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成云:「猶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大有逕庭,宣穎云:「逕,門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謂相遠之甚。」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釋文:「藐音邈,簡文云:『遠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李云:「淖約,好貌。」釋文:「處子,在室女。」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乘雲氣」三句,又見齊物論篇,「御飛龍」作「騎日月」。其神凝,三字喫緊。非遊物外者,不能凝於神。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司馬云:「疵,毀也。」癘音癩,惡病。列子黃帝篇:「姑射山在海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漆園本此為說。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李又九況反。案:音讀如誑。言以為誑。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司馬云:「猶處女也。」案:時,是也。云是其言也,猶是若處女者也。此人也、此德也云云,極擬議之詞。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李云「磅礡,猶旁礡。」李楨云:「亦作旁魄,廣被意也。言其德行廣被萬物,以為一世求治,豈肯有勞天下之跡!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亂,治也。」簡文云:「弊弊,經營貌。」案:蘄同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馬云:「稽,至也。」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說文「粃」作「秕」。釋文:「秕糠,猶繁碎。」案:言於煩碎之事物,直以塵垢視之。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又引不以天下為事之神人,以明其自全之道。宋人資章甫〔一〕適諸越,李云:「資,貨也。章甫,殷冠也。以冠為貨。」司馬云:「諸,於也。」越人短髮〔二〕文身,無所用之。為無所用天下設喻。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司馬、李云:「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李楨云:「四子本無其人,徵名以實之,則鑿矣。」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汾水之陽,堯都。宣云:「窅然,深遠貌。」案:言堯亦自失其有天下之尊,下此更不足言矣。

〔一〕「章甫」下,集釋本有「而」字。

〔二〕「短髮」,集釋本作「斷髮」。

  惠子謂莊子曰:司馬云:「姓惠名施,為梁相。」「魏王貽我大瓠之種,瓠,瓜也,即今葫蘆瓜。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成云:「樹,植。實,子也。虛脆不堅,故不能自勝舉。」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簡文云:「瓠落,猶廓落也。」成云:「平淺不容多物。」非不呺然大也,釋文:「呺,本亦作号。李云:『虛大貌。』」俞樾云:「呺,俗字,當作枵,虛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向秀云:「龜,拘坼也。」釋文:「徐音舉倫反。」李楨云:「此以龜為皸之假借。玄應音義皸下引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皸,經文或作龜坼。』下引此文為證。」世世以洴澼絖為事。成云:「洴,浮。澼,漂。絖,絮也。」李云:「漂絮水上。」盧文弨云:「洴澼,擊絮之聲。」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李云:「金方寸重一斤為一金。百金,百斤也。」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司馬云:「慮,猶結綴也。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案:所謂腰舟。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向云:「蓬者,短不暢,曲士之謂。」案:言惠施以有用為無用,不得用之道也。

  惠子曰〔一〕:「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猶言棄而不取。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成云:「狌,野貓。」卑身而伏,以候敖者;司馬云:「遨翔之物,雞鼠之屬。」東西跳梁,成云:「跳梁,猶走擲。」不辟高下;辟音避。中於機辟,辟,所以陷物。鹽鐵論刑法篇「辟陷設而當其蹊」,與此同義。亦作「臂」。楚詞哀時命篇:「外迫脅於機臂兮。」機臂,即機辟也。玉篇王注,以為弩身。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司馬云:「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成云:「山中遠望,如天際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簡文云:「莫,大也。」彷徨乎無為其側,釋文:「彷徨,猶翱翔。」逍遙乎寢臥其下?郭慶藩云:「逍遙,依說文,當作『消搖』。」又引王瞀夜云:「消搖者,調暢悅豫之意。」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言無處可用之。人間世篇:「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又云:「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又山木篇:「無所可用。」文意並與此同。安所困苦哉!」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以曉惠施。蓋惠施用世,莊子逃世,惠以莊言為無用,不知莊之遊於無窮,所謂「大知」「小知」之異也。

〔一〕「惠子曰」,集釋本作「惠子謂莊子曰」。